甘以敬：信阳毛尖的传奇人物

朱德顺

1915年2月20日，为纪念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规模最浩大的工程巴拿马运河开通，在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市举办了“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简称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博览会历时280余天，共有31个国家参加，展品20多万件，参展人数达1900万。在这次史无前例的世界经济盛会上，名不见经传的信阳毛尖以其外形美观，香气清高，滋味浓醇的独特品质，一举夺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 金质奖章。

1915年巴拿马万国波浪会场

信阳毛尖获得的万国博览会金质奖章

喜讯传来，信阳（本文指清末民初信阳，即今河南省信阳市浉河区、平桥区）茶人奔走相告，无不扬眉吐气。但远在万里之遥，因参与孙中山倒袁活动被北洋政府通缉，逃亡上海外租界的一位清末儒生,回想起信阳毛尖种植、制作等过程的艰辛，百感交集、彻夜难眠。他就是信阳毛尖之父—甘以敬。

☆ 甘以敬概述像（甘承福提供）

甘以敬（1865年—1916年），原名甘庆绵，庠名（学名）以敬，字瓞浒，号周原。出生在信阳城南小孙家冲甘家老楼（今河南省信阳市浉河区柳林乡甘冲村甘家大塘）。甘氏家族原籍江西南昌府奉新县（今江西省宜春市奉新县），明正德年间，因倭寇袭扰，加上苛捐杂税繁多，甘氏太祖举家迁至信阳州。甘以敬系甘家在信阳的第十四世孙，其家是方圆十几里的首富，田产遍布当时的甘家冲、孙家冲，连李家寨的万家冲、台子畈都有他家的田地。甘以敬居住的甘家老楼（今甘家大塘）房屋近百间，雕梁画栋，丹楹刻桷。虽历经百年风雨，残垣断壁仍掩盖不住甘家老屋石雕、砖雕和木雕的精美绝伦。

《重修信阳县志》赞誉甘以敬“性质朴，疏财尚义”。甘以敬是六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从小过继给二叔父。长大分家时，按照当地规矩，其分得的财产要比其他兄弟多5倍，甘以敬认为不仗义，执意将财产分成六份，兄弟六人平均分。经兄弟再三互让，其母决定将财产分成七份，甘以敬得两份。甘以敬不得已，只好选择最薄的田，并且不要住房。甘以敬就是这样，虽为富家子弟，但不安于享乐，发奋读书，最终考取附生（秀才的一类）。

青年时期的甘以敬受康梁维新变法思想影响，积极传播实业救国之道。此时中国外患日亟、民生日敝，变法图强的舆论日盛，沿海诸省已陆续出现民族资本的工厂，古老的社会正酝酿着变革风暴。当时信阳“一农国也，商贩经营不过布盐糖纸，无工商可言。”在这个历代王朝的州城，传统的封建观念禁锢着人们的头脑，“旧户向以经商为逐末，薄之而弗为。”甘以敬大力宣传兴办民族工商业，自然也遭到非议和讥讽。《重修信阳县志》载：甘以敬“生平新知极富，锐意提倡实业，无识者颇迂之。”

1900年，清政府与11国公使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辛丑条约签订标志着中国彻底成为了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制度的国家。条约签订大大激发全国人民的义愤，也唤醒了包括甘以敬在内的许多先进青年的爱国热情。甘以敬毅然走上“振兴实业”的道路，成为信阳实业兴邦的先行者。在信南老家柳林黄家湾开银矿，因京汉铁路过境路线影响受阻。又筹巨资试采卢家冲煤矿、邢家冈铁矿，也因经营不当而“资尽中辍”（《重修信阳县志》人物志二之一）。甘以敬没有被一次次失败屈服，而是继续集资募股，重整旗鼓，陆续开办有印刷厂、商行、药店、书店等各种实业，还设立小学堂，并在自家丘陵荒地上，试种茶树、油茶、油桐。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信阳缉私局统领、清政府旧茶业公所成员的蔡竹贤提倡开山种茶，甘以敬、陈雨人（陈善同，前清翰林，河南省长）、辟温伯（前清秀才）、陈相廷、王选青等人积积极响应。甘以敬联络王子谟（秀才、商会会长）、彭清阁、刘墨香等人集资筹股，在信阳城东历史上的老茶区震雷山北麓开垦了30多亩土地，种植了3万余窝茶树，成立了“元贞茶社”。从此，甘以敬和信阳茶结下了不解之缘。

为了改良信阳老茶，甘以敬从安徽六安请来一位余姓茶师指导茶叶的种植、采摘、制作。这种集生产、培育、改良、推广的茶叶经济形态，不仅是信阳首家，亦是近代中国茶叶史上首例。

车云山位于豫鄂交界的信阳城西南40公里桐柏山区，海拔690米。雨后乍晴，云雾缭绕，其状似车轮滚滚，车云山因此而得名。这里山高林密，雨水充沛，土壤含多种益生矿物质，早春昼夜温差大，茶芽昼生夜储，聚集了大量的营养元素，堪称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成就了车云茶无与伦比的品质。

车云山千佛塔（郝光摄}

车云山下的不远处便是古籍记载中的炎帝神农故里烈山。汉代《神农本草经》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至于“茶之为饮，发乎神农”（《茶经》）的神农是否“得”信阳之“茶”解毒就不得而知了。

信阳茶，始于周，兴于唐，盛于宋。《唐书·地理志》载：“义阳（信阳古称）土贡品有茶。”据传，武则天曾患肠疾，久治不愈，饮用车云山供奉的茶而获痊愈，因敕建千佛塔于车云之峰，以彰茶功。自此“茶道大利，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其茶自江淮间而来，舟车相继。”（唐·封演《封氏闻见录》）。茶圣陆羽所著《茶经》将信阳（义阳）茶划属全国八大茶区之淮南茶区，称淮南茶“光州（今信阳市潢川县及周边）上、义阳、舒州（今安徽安庆潜山市）次，寿州（今安徽淮南市寿县）下，蕲州（今湖北黄冈市蕲春县）、黄州（今湖北黄冈市黄州区）又下”。宋元丰三年（1080年）初，大文豪苏东坡贬谪黄州途经信阳，以浉水论茗，感叹“淮南茶，信阳第一”(《信阳州志》·食货部），将信阳茶推至一个历史新高度。

清光绪年间，车云山兴隆寺有个叫偿的和尚，在千佛塔南坡种茶2亩多，因这里云雾弥漫、气候湿润、土地肥沃，非常适应茶株生长，茶品甚佳，名气很大。清宣统二年(1910年)，甘以敬邀陈正轩、陈义坦、王选青、陈相庭等50多人集资二千多股（万余串钱），在车云山下骆驼店（今浉河区董家河镇驼店村）成立“宏济茶社”（后改名车云茶社），在千佛塔一带种茶40余亩，约4万多窝。派人到杭州西湖、安徽六安、马埠，湖北咸宁等地购买茶籽、看种植、学采制，雇农民上山开荒种茶，并从六安请来吴竹顺、吴绍棠等茶师指导。1913年，试采炒制得干茶三百多斤。芽嫩、叶厚、状细直、多白毫、色泽翠绿，品尝者莫不惊赞：香清、味厚、爽口。上好的本山茶就此横空出世。

宏济茶社本部位于今信阳市四一路。车云山茶叶初售于信阳城内“同盛酱园”，后远销京、津、汴、洛和汉口、西安等地，名声鹊起。

清宣统三年(1911年)，甘以敬创办其第三家茶社：裕申茶社。在今浉河区柳林乡甘家冲小孙家冲丘陵地带植茶三万余窝(约合30余亩)， 影响逐步扩展。甘家冲及信南山区民众纷纷仿效，开山植茶。“广益”“博厚”“万寿”（森森）“龙潭”“广生”连同甘以敬控股的“元贞”“宏济”（车云）“裕申”形成信阳茶极富影响力的“八大茶社”。据史料记载，八大茶社共有股东157人，7509股，共吸储资金37545串钱，开垦茶园400亩左右，植茶仅40万窝。

车云茶社{郝光摄}

在“八大茶社”的带动下，信阳茶园面积激增，茶叶销路大开，促进了信阳城内外专业经营茶叶的茶庄形成。开始由酱园、糕点店、杂货铺代销茶叶，逐步发展成专门销售本山毛尖的茶叶店。“寿康”“祥记”“和记”“恒记”等茶庄应运而生。为了指导、研究、监管茶叶生产经营，民国四年（1915年）当局还在城关太平缸胡同路东设立茶叶公所，专门从事茶业研究。茶产业链的形成，极大地带动信阳地方经济发展。

受信阳茶业经济热络的鼓舞，甘以敬又回老家柳林甘家冲，同乡绅孙潇家合办“沈雨茶馆”。在此带动下，毗邻山头的茶园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进一步提高茶叶质量，甘以敬派茶商唐慧卿到杭州西湖购买茶籽，学习龙井的炒制技术。回来后，在六安“瓜片”炒法的基础上，把抓条、理条的杭州“龙井”法融入到信阳毛尖茶的炒制中，生锅用小手柄炒到生熟，熟锅全部用大扫帚炒。这种传承、引进、消化、创新的炒制方法制成的茶叶，既不同于唐宋以来的信阳饼茶、散茶、片茶、末茶外形，也不同于西湖龙井“雀舌”、六安瓜片“瓜子”外形，而是光直、细圆、多白毫、色绿。这就是全国名茶信阳毛尖茶的雏形。泡茶的方法基本遵循“瓜片”茶的煎法，分生锅和熟锅两锅煎。炒茶工具用的是扫帚柄，生锅用的是两个长0.5米，厚0.1米的扫帚柄，每只手握一个柄。用大扫帚煮锅，不要拧锅。这是信阳毛尖茶独创的制作工艺。

1913年，信阳城著名的洪基茶馆收购这种创新工艺制作的茶叶。因为种植的茶树是从杭州龙井购买的茶树种子培育出来的，所以茶馆将这种茶命名为“车云龙井”。“车云龙井”成为信阳茶的第一品牌。

采茶工在千佛塔下采茶{郝光摄}

甘以敬“奔走数年，成效大著。至今信阳本山茶产额增，皆以敬倡之。”（《重修信阳县志》载）。当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被“民国”替代，由于革命党支持，锐意提倡实业，拥戴革命的甘以敬，出任信阳县南镇自治会董事、县劝业所所长。但在改头换面旧当局统治下，经济社会状况一切如故，真正的革命者又遭诽谤和压抑，甘以敬依然报国无门。1914年，窃国大盗袁世凯的爪牙在信阳制造“党狱”，革命志士惨遭捕杀，支持反袁斗争的甘以敬被抄家、通缉，企业破产，家道中落。为防止当局追杀，只身逃亡上海。《重修信阳县志》记载：甘以敬“晚年因所如不合，疾世愤俗，精神为之失常，郁郁卒。”民国五年冬月五日（1916年11月29日）病逝于上海沪宁火车站长老公司会馆，葬于上海万国公墓。

上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兵连祸结，信阳屡遭天灾人祸，信阳茶乡不堪兵匪侵扰，一度复苏的茶园，大半荒废。信阳茶园骤降至2700亩，产量降至2.2万公斤。1938年10月12日，日寇入侵信阳，茶园荒废殆尽，年产茶园万公斤左右。

新中国成立，尤其是改革开放后，茶园渐次恢复发展，信阳毛尖进入一个全面繁荣期。从1953年起，先后在车云山、云雾山、集云山、天云山、黑龙潭、五峰岭建立6个茶叶专业生产合作社。1958年信阳茶园恢复到4100亩，产量达6.1万公斤。这一年，信阳毛尖茶在全国茶叶评审会上被评为中国十大名茶。1984年，以“五云两潭一寨”（即车云山、云雾山、集云山、天云山、连云山，黑龙潭、白龙潭，何家寨）为信阳毛尖茶叶创优基地，以供销社为依托，成立“龙潭茶叶总场”，创新品种，改革采制工艺。信阳毛尖远销欧、美、东南亚各国。自此，信阳毛尖在国际国内所获荣誉和大奖接踵而至。1986年，特级信阳毛尖和一级信阳毛尖荣获国家质量奖银质奖，是年，信阳毛尖再次被评为部优产品，荣获全国名茶称号。1988年，信阳毛尖荣获全国首届优质保健食品最高奖“金鹤杯”奖。是年，信阳毛尖荣获中国首届食品博览会金奖。1990年，“龙潭”牌信阳毛尖，获得国家优质产品金质奖。在全国优质食品评选会上被列为国优名茶榜首。获首届国货精品奖。同年信阳毛尖品牌参加国家评比，取得绿茶综合品质第一名。信阳毛尖被誉为“绿茶之王”。2007年，中国国际茶业博览会，信阳毛尖一举夺得“茶王”称号。同年11月份在日本举办第二届世界绿茶大会上获得6个最高金奖、10个金奖和5个银奖。1997年，“文新”“五云山”等品牌获1997年北京茶博会金奖。2007年，获“世界绿茶大会”中国区绿茶金奖。2014年7月，信阳毛尖茶制作技艺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7年，信阳荣膺“中国毛尖之都”荣誉称号。 2021年，中国茶叶区域品牌价值评比中，信阳毛尖以71.08亿元，仅次于西湖龙井和普洱位居品牌价值排行榜第三名。

自1992年起，一年一度的中国信阳茶叶节（从2004年更名为信阳茶文化节，2010年更名为信阳国际茶文化节）的成功举办，有力地促进了信阳茶产业的发展，茶园面积不断扩大。2021年，信阳信阳市茶叶种植面积216万亩，是全国当之无愧的茶叶种植面积最大的市。全市茶叶总产量8万吨，总产值150亿元。信阳毛尖的核心产区信阳市浉河区现有茶园面积60万亩，是全国茶叶种植面积最大的县区，主要生产绿茶、红茶，青茶、白茶、黑茶等茶类生产势头强劲。茶叶产量4.9万吨，涉茶综合产值95亿元。绿茶产值63亿元，红、青、白、黑茶产值32亿元，茶产业在强区富民中的推动作用进一步彰显。

在信阳毛尖进入一个全盛的历史发展时期，中国毛尖之都没有忘记甘以敬为中国绿茶之王“信阳毛尖”作出的突出贡献。2009年，信阳市人民政府在浉河之滨新建成的茶之韵广场，为其树立铸铜塑像。

看到漫山遍野的茶园美景，目睹茶乡人民美好生活，相信信阳毛尖之父甘以敬一定会含笑九泉。

甘以敬故宅（2022年）朱德顺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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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瞬百年。2022年立冬，信阳文史爱好者组团拜谒甘以敬故宅。夕阳照，飞燕依旧穿雕梁。败井颓垣难掩昔日荣华，荒草萋萋难辨故人新知。本文付梓之时，欣闻浉河区文物局正在对甘以敬故宅进行抢救性保护并积极申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甘以敬五世孙、信阳市粒粒香茶叶有限公司总经理甘承福也愿为修缮甘以敬故宅慷慨解囊。

笔者呼吁信阳茶人：饮茶思源，奉献爱心，积极配合有关部门尽快将信阳毛尖之父甘以敬故宅修缮，建立“甘以敬纪念馆”，弘扬信阳毛尖茶文化，以不负毛尖之都和绿茶之王美名。

光阴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