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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绸缎:历史、工艺与文化的交融

07-23

上海绸缎:历史、工艺与文化的交融

盛装斯琴(油画)靳尚谊

在蒙语中,巴尔虎人的白头巾原本叫陶拉盖恩包勒特,不叫“香开”。牧民取一块长或方形的白色织物,折叠成不同形状,在头上缠绕,盖住头顶和上额,作出男女各异的多种造型——有的像延安的白羊肚手巾,有的像医生、护士的帽子,还有的在外层打出个花结,使人想起某出京剧里的人物,总之看似随意,却都款款有致。草原的夏日绿野长风,陶拉盖恩包勒特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芍药花,那种种的真丝质地流光溢彩,和天上的云朵、地上的蒙古包、阿妈手里的乳汁、雪堆似的羊群交相辉映,看上去美轮美奂。也很实用,可防晒,防风,抵御突袭的寒流,实为千年游牧生活留下的文化杰作。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陶拉盖恩包勒特会被改名“香开”。

2018年初冬,蒙古族歌手布仁巴雅尔举办摄影集《呼伦贝尔万岁》首发式。这部摄影集收入了他拍摄的一百位呼伦贝尔老人的照片。正是在这本书里,我发现了有关“香开”的秘密。原来“香开”是汉语“上海”二字的音译,据说初见上海传来的丝绸时,牧民发不好汉语“上海”两字的音,就把上海叫成了“香开”。和所有时髦的来临一样,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不仅上海的白绸缎替代了粗纺的白棉布,“香开”也替代了陶拉盖恩包勒特。后来再由汉文转述,便有了文字的“香开”。呼伦贝尔草原和上海之间,什么时候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后来婉约绮丽的上海又怎样一点点浸润了凛冽粗犷的草原,使绸缎成为游牧人的家常,布仁巴雅尔的注释中并未言及。一个星期之后,他便撒手而去,把一生对草原的爱,留在了《吉祥三宝》的歌声里。

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马嘴里散出的青草气味,老牧人嘎拉森哥哥身着宝蓝色的织锦缎蒙古袍,佩橘红色的桑波缎腰带,戴着白色提花绫的香开,指着五彩缤纷的人群和我说:“香开,香开,都是香开。”人们正身着盛装走向那达慕,香开已经进一步成为所有绫罗绸缎的代名词。

我不知道北方游牧民族是在何时伸出鹰爪般苍劲的手,捧起了月光般柔和的绸缎。遥想十三世纪前后,大半个地球尘烟滚滚,草原骠骑惊雷般掠过。在残酷的征战中,游牧的智慧显出丝绸一般的细腻。《东方风暴》一书为英国作家罗伯特·马歇尔所作,记录了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那一段的征战史,但是并没有遗忘一个小细节——蒙古士兵在战场上都穿着丝绸内衣。蒙古勇士们坚信,那蚕丝,从蚕的嘴里吐出来,缭绕了大约六里地的长度而不断,一定具有世上最坚韧的力量。当飞来的箭镞扎入士兵的胸膛,会被丝丝缕缕的蚕丝缠住,只要拉拽内衣,就可以拔出箭镞。他们坚信,这一招儿,足可拯救蒙古儿郎的性命。

到了元朝,当蒙古官员开始穿着绸缎衣裳,就着美酒和膏糖,沉浸在勾栏瓦子里听杂剧的时候,他们便回不去了。以至后来重返草原,再不能忍受风餐露宿、兽毛遮体的生活,他们的营帐很快变成王府,王府崇尚大都的锦衣玉食,奴役着“苦恨年年压金线”的工匠绣女……一代代王爷福晋无不丝绸加身,披金戴银,属于他们的盛会和礼仪,尽显华盖云集,锦绣琳琅,每每上演“血色罗裙翻酒污”的骄奢……

漫长的封建时代,丝绸对于草原百姓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查阅过旧图片资料,看到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呼伦贝尔牧民们身上的蒙古袍,往往是补丁上面叠补丁;姑娘出嫁,也就是一件新棉袍了事;生在牧场的孩子,夏天光着上身在草原上跑,冬天披块羊皮,守着牛粪火;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的笔贴式终年穿着黑粗布长袍,只是胸前多了块丝绸的绣花补子;守城士兵身上的粗布蒙古袍,穿上就开始褪色,很多照片上,他们的袍子上身是黑蓝色的,下襟已完全灰白。我只在两张照片上见到了丝绸——有个男人,刚从毡棚勒勒车下来,穿着锃亮的锦缎坎肩,手里拿着法轮在转,身边有仆人伺候,显然是王公贵族;另一张摄于草原深处——在一座破旧的蒙古包门前,站着一个瘦弱的姑娘,她身着一件金红色的蒙古袍,头戴珊瑚蓝松石头饰。衣服肥大,头饰沉重,眼睛里含着胆怯和紧张,显然是在被拍照,而拍下来的并不是真实的自己。

上海的绫罗绸缎,走进茫茫大草原,应该是在新中国以后。

正如嘎拉森老哥哥所说,香开,香开,都是香开。我看见敖包山上的彩绸经幡在迎风飘扬,雪徐徐,雄鹰之翼慢慢飞过,那是信仰的香开。我看见颈上戴着景嘎项圈的摔跤手出场,每一次摘冠,长者都要在他的景嘎上加系一条彩缎,作为荣誉的标志,那是令人敬佩的香开。我看见,在布里亚特蒙古族传统婚礼上,新郎要背着布料和马鞭给岳父母行大礼,以示自己足以给新娘富裕的生活,现在新郎背的东西变成了金丝纹锦,当他绕场走过,留下一片绚丽,富裕了,雍容华贵便成为一种生活样式——瞧,礼毕,他挽起美丽的新娘,新娘的身上是丝绒剪花礼服,那柔软的花朵轻轻飘起,这是新婚幸福美满的香开。我看见,牧民合作社在草场立起一排排丝绸旌旗,就像一个个彬彬有礼的导游在那里指引旅人绕行,那是守护大自然的香开。

香开,香开,都是香开——那窸窸窣窣的双宫缎、欧根纱,那薄如蜓翼的乔其纱,那徐徐舒展的双绉、顺纡,那柔光楚楚的重缎,在飞吹草低的呼伦贝尔脱颖而出——数条素色长裙,摇曳着水墨写意的萨日朗花、金针花、小雏菊,款款而来,宁静的旷野活色生香,一派雅韵。一排英俊少年骑马而来,白色弹力丝绒赛马服,袖口的铜钉硬朗锃亮,衬托着他们铿锵的马蹄,爆足了动感。一组额吉四季装很流行,其中有薄双绉长袖夏裙,配锦缎坎肩,可随着草原的天气变化搭穿,有用拉链代替了扣子的亲子服,这样额吉哺乳就方便多了……冬季那达慕的背景是晴天白雪,人们身着宝石蓝、樱桃红、秋香绿、玫瑰紫锦缎面配金边银扣羔皮蒙古袍登场,高举起蓝色的桑波缎哈达,环绕红彤彤的篝火而舞。蓝色的哈达在空中飘动,连成了一条天际之河。来自上海的绫罗绸缎,就这样升华成一种高贵的语言,向世界讲述草原的现在和未来。

草原如今是上海丝绸的最大客户区。在呼伦贝尔古城街区,民族服饰商店雨后春笋般林立,每家店铺的主打,都是丝绸面料和民族服装制作。我因需要修改一件蒙古袍和萨仁姐相识。萨仁姐是草原上最有名气的老裁缝,非遗传承人,妇女创业带头人,汉语讲得很好。她放下正在剪裁的锦缎,仔细端详过我在上海做的蒙古袍说:“这不是蒙古袍。是A形的旗袍,一是滚边太细太精巧,在草原上显示不出美,应该用织锦宽边嵌金银牙子;二是没有贴绣蒙古族传统纹样;三是玛瑙扣后面不要编蝴蝶花形,扣袢应该是直的,可以成对,也可以三个一组。”萨仁姐姐还夸了上海裁缝的手艺不错,衣服剪裁合体,配色雅致,上面的针脚像水獭的毛尖一样漂亮。

萨仁姐姐十二岁拿起剪刀和针线,开始给弟弟妹妹做衣服,她说那时候四处找别人穿烂的旧衣服,把没有磨坏的地方剪下来,一块一块缝起来,再做衣服,做出来的蒙古袍不结实,但是做功是一点不差的。后来生活好了,有了粗呢子和棉布,她便将老祖母的衣服从勒勒车里找出来照着做,慢慢创造出多款古老又时新的蒙古袍。穿着她做的蒙古袍,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羡慕。

我询问萨仁姐姐香开的事情,姐姐说:“哎呀……是谁带来了上海的绸缎呢?哎呀……风过了大兴安岭,草原就会绿,山丁子树就开花。早年供销社的马车来了,草原时兴过华达呢面的袍子;乌兰牧骑来了,草原时兴过彩条毛围脖;知青来了,草原时兴过军大衣;煤田的工程师来了,草原时兴过吊兜中山装,后来四面八方的志愿者来了,五洲四海的外国人也来了……地上飘过多少飞机的影子,我是数不清了,时髦的东西多得就像羊群和马群……这样和你说吧,看看草原的伊敏河也许就明白了,它流了一千年一万年还在流,谁能把从前的那一滴水找回来呢?”

彩霞透过窗子,在萨仁姐姐的眸子中闪光,在她身边的香开上闪光。

上海的绸缎草原的香开……

作者:艾平编辑:李伶责任编辑:舒明 潘向黎 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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