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后来非常著名的万历十五(1387)年来临的时候,韩应庚开始在家乡经营他未来的安身之所。
韩应庚,字希白,别号西轩。祖籍是东胜左卫人,东胜左卫是明初的设置,治所位于现在的呼和浩特市西南的托克托县,明永乐元年(1403)移治在卢龙县。史载韩家“世有隐德”,曾祖韩文终身食素,不忍戕害任何生物,富而好施。祖父韩诚“益大其业”,在嘉靖年间的饥荒时“先后贷乡人粟至二万石,不责其偿”。父亲韩廷义,“生而英敏”,官至监察御史,通百家众技,“尝擒巨寇以靖一方”,擒获了当地的一名大盗,受到了百姓的拥戴。韩应庚为其长子,“少励清操”,万历五年(1577)考中进士,授彰德府推官。其治务“廉明宽厚”,上任伊始即将积压的沉狱旧案提出逐一验问,数日间决断殆尽。遇有百姓诉讼,即在公署前设一大灶开锅造饭,同时审理案件,往往饭还未熟,官司已决。后巡按陕西、山东,在福建道监察御史任上出按甘肃时,正值饥馑,不待朝廷下旨即开仓发粟赈灾,救民于水火。再按山东后,雷厉风行,锄强豪,黜贪墨,纠正冤假错案,挽救死囚生命达二百六十余人。可见韩应庚为官一方时的廉明宽厚与敢作敢为。
这一年,经历了十年宦海生涯、年仅四十七岁的韩应庚即以身体欠佳为由决意解甲归田归隐山林。而这十年,韩应庚亲身经历了张居正大刀阔斧改革所带来的变化,也深切感受了张居正生前死后享受的尊崇荣辱,其时正是张居正病逝后,万历皇帝对其清算之时,前者的大批支持者纷纷遭受打击,功高盖世的戚继光与清贫廉洁的海瑞也在这一年惨淡离世。眼见万历皇帝的怠政与各级官吏的贪腐,党争不止日渐衰落的朝政,加之韩应庚正直强项与众不协,处处受人掣肘,终于使他对仕途失去了最后的信心。
其实韩应庚素好山水,身历宦途时,即常愿得一丘一壑栖息其间。回到家乡卢龙的韩应庚“日与亲故徜徉山水间”,最终在卢龙城南二十里的石矶上,找到了他未来的安身之处,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构筑了自己的安乐窝,取名“钓台”,终日以图书、花鸟自娱,自称钓台山人,人以“韩御史”称之,学者称之为西轩先生。
滦州著名的文人伦浃在《钓台记》中向我们详细描述了钓台的规模与盛景。卢龙县城东有一山逶迤而南,经南台,历虎头石,连亘数里为安乐峪,再曲折而西则为钓台山,钓台山原本无名,自韩应庚营建钓台后人们才这样称呼它。钓台山东西横峙,北面临水,漆水、滦水两河交汇缓缓流于其下。钓台基址为石矶,石矶东部突起一孤峰,稍西上二丈有余,即为韩应庚所筑之钓台。在东西阔十余丈南北减半的台地上,累石高三丈余以为覆台,覆台其上因地势构筑了一组建筑群。台东横筑一壁,壁间设门,是为大门。入门迎头一块巨石蹲踞可当屏。由石屏右转西向又一门,入门则履台之端平处,北面直承而上构七楹小轩,其檐宇翼然飞出覆台之外。中间三楹北向,推窗瞰河;西二楹为厨房和浴室;东二楹为库房。院内敞豁,轩室幽静。南距数步之间,构架二层小楼三楹,名月白楼,楼东西又各翼一小楼。楼下中半为堂,东西各一室为寝榻。堂中设屏,由屏后蹑梯东上,则为楼上层。北面周以栏槛,凭栏远眺则连郡山川与烟云林树一览在目,心旷神怡。楼南基址渐高,即山为壁,楼山之间尚有东西阔数丈南北丈许之平地,即保证了小楼采光,又预留了流连畅饮之所。覆台西面复缭以墙垣,上接山阿,下接轩之西檐。循南崖而东上峻岭十余丈,有一洞悬壁。自洞而东出,有石阶下山门,即所进入之大门。连山上下,树松千余,苍翠可爱。然自河下升台,路皆崎岖不易攀跻,于是砌磴为梯,凡三转折共得九十阶,以白石为之。远远望去朱楼石磴,掩映如画,拾阶而上者,飘飘然宛若登白梯入云端。梯下尽头为一渡口,即舟船停泊之处。可见欲登上钓台只有水路一条,且要攀登石磴九十阶才可通达,应该具有非常强的战略考虑了。石矶北岸又有护沙围绕,又北上二百余步,有团峦与台对峙,翠竹隐映,蟠踞如龙。有堪舆家说,此处地脉灵秀,自西北而来,临河结聚。东则安乐峪,西则灰山相向共抱,最为吉壤。此为钓台主体部分,应该是韩应庚费尽心血,精心雕凿的重点。整座山体与建筑融为一体,又植松树数百,郁郁葱葱,如列画屏。
钓台山向后北转犹如山之拖尾,上多五色石,色彩斑斓,绚若错绣,逶迤而北三里许,则为雪峰。峰之对面高岭处,又筑一台,与钓台南北相望,曰钓雪台。岭东西原有樵径小路相通,蜿蜒崎岖几不可登,为打通两台通道,韩应庚硬是劈山筑路,辟为驰道,北面临渊栏以石壁,使肩舆车马往来经行其中,宛在云中。
沿驰道西下转北达雪峰之西岸的张家村,这里有韩氏的庄园;雪峰之东南下渡过河后,还有宣家村别墅,这两处的田亩收入用来维持家庭平日支出与钓台缮修费用。
至此,在万历十五启动的钓台建设,经过数年的努力主体工程才算完工,而配套工程及精雕细琢不知又历经几年才告功成。应该说韩应庚在其中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在接下来的岁月中,韩应庚开始尽情享受他的隐居生活。韩应庚每日与亲友流连其中,充分享受着自由带来的愉悦。在诗作《钓台》中,韩应庚尽情宣泄着他的快乐,除了想睡就睡想玩就玩的随心所欲,还有清流擢缨的清高与自许:
结榭青山里,栖迟得自由。
困来眠小榻,兴到驾轻舟。
事业惭鸣凤,生涯叹拙鸠。
尘缨何处濯,台下有清流。
而这一首《台上吟》,韩应庚更是酣畅淋漓的表达出了远离尘世后的高洁与清远,从号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到不食周粟的夷齐兄弟,韩氏远慕古人,近避尘嚣,或钓或樵,进入物我两忘之境了。
华阳陶隐君,仍号山中宰。
我已出世缘,询谋岂堪采。
孤竹城边水,阳山顶上薇。
并作渔台供,水香薇亦肥。
卸却惠文冠,裁成薜荔服。
闲来理钓丝,时复寻樵牧。
辞别京华路,归来三十霜。
山居耽习静,身世两相忘。
过上了隐居生活的韩应庚是时时以夷齐兄弟为榜样的,秋天的傍晚,韩应庚登上了夷齐庙的清风台,高据悬崖之上,俯瞰滦水下横,秋风徐来,征雁南归,韩应庚提笔抒怀:
台枕滦涛秋气清,冥冥征雁暮云横。
龙沙断岸疑无路,鸟道通天忽有城。
庙享历朝伏腊火,神留千古子臣情。
首阳多少登临者,谁步西山第二程。
居家自娱的韩应庚从不干予地方政事,“自归隐七征不起”,虽朝廷多次征召,均被拒绝。然如有百姓遭遇不平事辄亲为疏通解决,远近敬服。万历三十二年(1604)又遇大饥,韩应庚打开自家的粮仓,交予公府施救百姓,并“施糜掩骼无虚日”,积极投入到救灾工作中。接下来又将自家田地数百亩卖掉,用来资助在郡县两处学校读书的贫穷生员。进士出身的韩应庚还积极投身家乡文化建设,记录下了家乡的重大文化活动,为我们留下了《河西范家庄重修龙王庙碑记》、《重修三元大帝碑记》《重修白佛院寺碑记》等文章。
史书留下痕迹的还有韩应庚的三弟,韩应奎,号东轩,少年时即勤于读书。明隆庆四年(1570)的举人,历任华阴、蓬莱、乐安等知县,皆以治绩闻名。也许是受到兄长的影响,韩应庚也在年纪尚轻时归田隐居了。亦“常以睦族济人为念,岁大凶,施粥赈饥,给裘御寒,邑人德之”。相信兄弟二人在钓台共同度过了生命中最欢乐悠闲的日子,韩应奎在一首《钓台月白楼》中这样写到:
载酒过滦江,登歌兴欲狂。
台朝天北极,人在水中央。
月白芦烟淡,楼高海气凉。
一竿垂钓罢,清梦到羲皇。
韩应庚年逾四十时尚且膝下无子,原配夫人郝氏“忧之”,为其续聘刘氏为侧室,后刘氏生一子名韩原浚,“幼而早慧,父最爱之”。
七十三岁时的韩应庚依然头脑清楚,有诗云:
松楼待月三更后,石鼓催花二月天。
近日麻山松又好,明年花月共谁怜。
谁知一语成谶,万历四十二年(1614),七十四高龄的韩应庚没能等到明年的花月,抛却了厮守30年的钓台离世了,家人将其埋葬在钓台之北。家乡父老没有忘记他,给予了他“祀乡贤”的崇高荣誉,要世世代代供奉纪念他。韩应庚去世时,原浚年仅17岁。时郝氏已年老,刘氏教子极严,因此原浚“折节读书,循循如寒士”。20岁时为邑庠生,后选入太学。
韩应庚的去世,也许就代表着钓台的高光时刻过去了。逃离世外的避居之地只能获得一时的安稳,却永远逃不出社会动荡的沧海桑田。16年后的“己巳之变”彻底打碎了韩氏家族隐居世外的梦想,崇祯三年(1630)正月初四,皇太极率领的八旗兵马攻陷了永平府,刘氏尽生平耕织所贮,集万金上军门犒师,危急时刻又将原浚安顿至避难之处,誓与城守为存亡。原浚哭泣不走,刘氏叱之曰:“若不念韩氏绝祀耶?且母子俱死何益?”城陷之时又机智脱险。韩应庚的另一位侧室杨氏,却在城破时被俘,不屈大骂而死。韩应奎的二个儿子韩原济、韩原洁,女婿王元辅夫妇,均在城陷之时死于兵燹。
史载韩原浚“性至孝”,待人极诚,随遇而安。后值甲申之变神京陆沉之时,韩原浚携家人迁往河南鄢陵避难。后来在密县买田,结庐大騩山之麓而居。清顺治十三年(1656)冬,终老于斯,年六十。其子韩鼎业,奉老父骸骨还乡,葬于祖父韩应庚墓侧。与李颙、黄宗羲齐名,合称“明末清初三大家”的孙奇逢为其撰写的墓志铭曰:“不雕不琢,终身慕亲。谋不在食,忧不在贫”,可谓中肯。韩鼎业将父亲安葬妥当后,又遵从父亲遗命返回密县,避地山居,躬耕耨,习勤苦,“晏如也”。
斯人已逝,钓台风光不再,但韩氏的独立人格却使钓台成为了后来者特别是经历了明清之际山河易色的文人们的疗伤之地。
顺治九年五月来到永平的尤侗,当年就有《陪周伯衡黄门游一柱峰、钓鱼台和韵二首》留下。
偶然走马看花回,却喜登临接赋才。
山势遥吞射虎石,水声长绕钓鱼台。
风吹古墓无人到,月白高楼有雁来。
弹指春光半零落,谁教轻放掌中杯。
平生荡桨在江涯,载酒河干忘日斜。
疑有山僧点寺石,只无村女浣溪沙。
渡头客散空流水,马上人归满杏花。
紫塞东风暂行乐,严城灯火又悲笳。
山东莱阳人宋琬是在顺治十四年出任永平道的,宋琬在永平任职时间并不长,却被“卢龙山水颇不恶,韩家钓台尤最奇。一峰高入白云里,登楼坐见沧海湄”所吸引,竟然多次登临钓台,可见这位大诗人对这个世外桃源的喜爱,还留下了《滦河放舟暮登钓台得十八韵》、《游钓台作》等多首诗作。
未雨山如醉,既雨山如醒。
遥遥水云间,苍翠无时定。
我携筇竹根,扪萝践危磴。
平穿鸥鹭群,幽造鹿麋径。
高峰矗层霄,突兀有余劲。
鸣榔潭底遥,吹箫谷中应。
僧房水鸟栖,松际孤烟凝。
薄暮且投纶,阑干醉复凭。
——《游钓台作》
放棹下飞湍,川原正薄寒。
岸遥沙似月,霜冷叶初丹。
漆水交流驶,滦江引派宽。
篙师轻蚱蜢,石子碎琅玕。
归鸟纷何向,秋云无定端。
村烟林外暝,野烧谷中残。
日脚连红岫,星光满碧澜。
高台临澒洞,孤嶂插巑岏。
状类三寻戟,名同七里滩。
阴崖巢鹤宿,深濑蛰蛟蟠。
石笋堪为杖,藤须或碍冠。
横槎施蟹簖,束苇照渔竿。
山鬼啸还灭,惊鸦去复安。
客怀方悄悄,徒旅欲啴啴。
胜地回舟懒,劳人载酒难。
北崦松桂好,更拟拨云看。
——《滦河放舟暮登钓台得十八韵》
先生蚤岁返丘园,选胜垂纶此结轩。
到海遥看千派人,倚云高见一峰尊。
月明华表松杉影,雨洗丹梯杖履痕。
谁谓风流难再嗣,客星今已属诸孙。
(自注:先生孙桃平隐浙东,子新居密县,并有文名,称高士云)
——《游韩御史钓台》
宋琬与韩应庚的孙子韩鼎业交往甚密,宋琬在自己编修的《永平府志》中还作了《韩隐君传》,详细记录了韩氏祖孙远离朝政、避居山野的情况。宋琬还在永平府东门之墟,拜访了祭祀韩应庚的怀德祠。留下了一篇《怀德祠记》,虽然已经过去了50多年,对于韩应庚当年赈济救人的事情,当地父老仍然念念在怀,”相与咨嗟,涕泗过其下者,辄流连不能去”。
后来,宋琬还见到了一幅描绘钓台风光的画作,并欣然题诗于其上,其中有云:
卢龙山水颇不恶,韩家钓台尤最奇。
一峰高入白云里,登楼坐见沧海湄。
… …
主人韩生有狂癖,此台自尔高曾贻。
见图再拜悲且喜,重之不啻商尊彝。
便买贞珉勒山侧,酹酒欲告山灵知。
山人此别欲何往,赠汝一枝筇竹杖。
避世宜从麋鹿群,结庐高卧仙人掌。
宁恤床头妻子饥,要令胸中丘壑长。
我今持节越王城,兰渚剡溪恣偃仰。
预拂霜绡以待君,一挥欲使群山响。
记取雪深一丈时,山人须鼓山阴桨。
——《钓台图歌赠马兰台山人》
顺治十五年(1658),仍寄望于恢复神州的顾炎武来到永平府,登上钓台时抒发的是对世代不仕清操自守的韩氏祖孙的敬仰以及不向异族新朝低头的幽幽情怀:
我登钓台山,喟焉念先民。
韩公昔盛年,隐此甘垂纶。
九原不可作,山水留清真。
于今有哲孙,逸韵追芳尘。
独抱文献怀,愧我非其人。
徒坚狷士节,与公映千春。
鸿爪虽暂留,龙性终难驯。
结交尽四海,落落星向晨。
江湖倘相忘,一笑情弥亲。
300多年后,乐亭诗人史梦兰来到钓台时,虽然钓台只剩下了遗址,对于诗人兼史家的史梦兰来说,韩应庚的传奇经历应该深深打动了他,史氏将其列入历史上的名臣高士行列,并表达了对隐居生活深深的向往 ”愿向先生借钓台,一竿坐对江天晓”。
一柱峰前水如注,旁有石矶临古渡。
舟人指点说遗踪,云是韩公栖隐处。
韩公化去三百年,至今遗爱留人间。
出为司李入侍御,绯鱼骢马鵷鸾班。
我昔少年读公传,如从纸上觌公面。
有脚阳春宋广平,雍梁兖豫行皆遍。
苍生待命方殷殷,掉头忽尔辞朝绅。
十载恩膏布阴雨,半生富贵轻浮云。
古来勇退谁如此,乞归年甫逾强仕。
月白高楼当菟裘,图书花鸟供驱使。
钓台上,山峥嵘,钓台下,水澄清。
先生所乐在山水,山水因以先生名。
君不见,君家淮阴功第一,当年羞与哙等匹。
钓台一去不归来,终教吕雉囚钟室。
人生隐见须有时,塞翁祸福尤难知。
今我独上钓台望,俯仰高躅生遐思。
子陵不仕汉,尚父终臣姬。
渭滨严滩同钓耳,一出一处不相师。
先生出处俱不苟,遂合千古名臣高士兼得之。
我生四十犹潦倒,名场端合抽身早。
愿向先生借钓台,一竿坐对江天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