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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盂的砚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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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盂的砚边故事

“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周商。端研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南宋人赵希鹄在其《洞天清录》里生动地描绘了雅玩清供荟萃的书斋世界——那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庇护所,汇集的闲适好玩之事、风雅流韵之艺,它是修身养气之佳所,就连仙境,与它也是平分秋色。由于古来文人的不断追求,文房规制愈加体系化,形制要求有度、有式,位置也要有定、有法,于是才出现了类似《长物志》《考槃余事》那样的文房宝典。千百年来,笔墨纸砚之类的文房重器在文人笔下出尽了风头,我拟撇开它们不谈,挑选砚台旁边那不起眼的,亦可以清心乐志的水盂,谈谈它的前世今生。


水盂亦称水盛、水丞、水中丞等。所谓“盂”,《说文解字》的解释是“盂,饮器也”,即盛饮食或其他液体的圆口器皿。而案头上的水盂,则是指研墨时盛水、用小勺子舀水注入砚台的小罐,呈圆形,敞口,不甚深。以水注入砚台的,还有水注。然而与水注不同的是,水盂本体只有贮水的作用,需要用被称为水盂勺的小勺子将水舀出,滴于砚上。目前所见比较早的水盂实物,是湖北宜都陆城东汉墓出土的青瓷水盂,量极少。那时写字多用竹帛,纸张尚未普及,此类青瓷水盂也只是可有可无的文房辅助用具。而据汉代刘歆的《西京杂记》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水盂了。该书云:“晋灵公冢甚瑰状,其物器皆朽烂不可别,惟玉蟾蜍一枚,大如拳,腹空容五合水,王取以为水滴。”所以更早出现的水盂为玉制。



进入魏晋,江左士流热衷书法,世家大族斗书成风,文房器具也随之精良起来,有所谓“书必佐伯纸,中山兔毫笔”的风尚。在此风尚之下,再加上江南经济的刺激,浙地的越窑、瓯窑制瓷技术不断提升,水盂的形质和材质都有了不小的发展,造型多为仿生,如龟兔神兽类,由于采用浮雕技法,水盂显得灵动可爱。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也曾描述他见过的晋人水盂:“余尝见长沙故官家有小铜器,形如桶,可容一合,号右军砚水盂,其底内有永和字,此必晋人贮水以添砚池者也。”此水盂有王羲之的款识,亦有年号,应为晋时精品。

隋唐是我国科举制度的肇建期,加上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痴爱书法,上至天子,下至村野,习书之风贯穿王朝始终。宋代士大夫们感慨:唐代连武夫的书法都写得那么好!从后世出土的墓志可见一斑。即便是乡间小地之家的墓志,书法也有颜柳欧褚的法度,精良可爱。隋唐书画艺术如此隆盛,文房用具也随之品类渐众、材质多样起来。与崇尚繁华绮丽的大唐气象相匹配,出现了褐釉、黄釉、白釉、青釉、三彩釉等的文房用具,水盂以青白瓷和三彩陶居多,形制也趋于饱满圆浑。



宋代的科举制度更为完善,只要孜孜攻读,就可以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在那个偃武修文的时代,文人在修书为志的书斋世界里,以砚为田、纸为阵、笔为刀槊,他们优渥的待遇与高超的文化素养让生活的诗意化、艺术化成为可能,故而文房器具日益精良,而且出现了有关文房的著述,其中亦多有关于水盂的描述。“文房四宝”这个概念就出现在北宋。其时翰林学士苏易简撰有《文房四谱》一书,首次提出“文房四宝”一说。该书也因为文房资料搜集详备,且引领了有宋一代文玩清供的时尚,而成为被后世反复征引的开创性著作。另据洪迈所著《夷坚志》:“凡合用笔、墨、纸、砚、糊匣、剪刀、压尺、砚滴,一一必备”,表明水盂在文房中的地位有所提升,从可有可无,晋升到必不可少。不断完善的文房让士人门庭清雅,大大弥补了他们不能栖岩止谷的遗憾,那真是个值得追怀、大书特书的时代!

水盂的研究史上,南宋人赵希鹄的《洞天清录》尤其值得关注。其中有一段说:“古人无水滴,晨起则磨墨汁盈砚池,以供一日用,墨尽复磨,故有水盂。”其中“墨尽复磨,故有水盂”很好地揭示了水盂的用途。这“复磨”二字很有趣,为什么一开始研墨不用水盂?又为什么“墨尽复磨”的时候用到了呢?是因为要想恰到好处地调和墨,水流必须细而缓慢,对其进行微调,水盂勺最多只可容数滴,因而唯有水盂能承担起这一职责。相较之下,水注直接将水倒在砚台上,水量不好把控。这一职责看似细小琐屑,然而非精心细致周到不可致,故北宋人龙大渊在其所著的《古玉图谱》中将水盂封为“水丞”“水中丞”:“水丞,贮砚水的小盂。亦名水中丞。”丞相上承天子,下理百官,乃百官之首。宋代文人对其“封官加爵”,着实生动地引出了它的功能。都说“治大国犹如烹小鲜”,这“烹小鲜”的技巧恰是治大国需要的。晚于赵希鹄几十年,南宋文人林洪著《文房图赞》,重提水盂之“中丞”一职,并绘图赞其云:“一言之出,必有以利泽于当世,而后可以任言责。若夫当言不言,塞也。不当言而言,泛也。不泛不塞,动有利泽,其惟水中丞之德乎?”说的也是水盂其恰到好处的调理功能。

调水之于研墨的重要性,清初笪重光在其《书筏》中是这么说的:“磨墨欲熟,破水用之则活。”这里所谓的“熟”其实就是指要浓,先研好浓墨,然后再蘸少许水,和着舔笔书画之,笔锋就灵活多了。近代林散之也说:“墨要熟,熟中生,磨墨欲熟,破之则水润,惜墨水如金。”所谓“破之”就是用水盂勺来调配。可见水盂虽小,其责不轻。《文房四谱》中云:“凡研墨不得用砚池水,令墨滞笔冱,须以水滴汲新水临时斟酌之。”这里对于“新水”的要求,正与《洞天清录》的思想相吻合。《洞天清录》说的是,“若水稍有泥淀及尘污,立见而换之,此物正堪作水滴,上加绿漆荷叶盖盖之。盖侧作小穴,以小杓柄嵌穴中,永无尘入。若当中作滴子,则尘必入”。


置盖使其“永无尘入”,当然这一点是有些吹毛求疵了,后来人为了追求美感,往往是不在水盂上置盖的。至于水盂的材质,赵希鹄建议首选“白玉或瓘子玉”,因为其色洁白,稍有污尘就能发现。而更深的寓意在于,中国素有以玉比君子之德的传统,文人在喜爱其美感和质地的同时,对其还有非常强烈的崇拜与神化。但一直以来玉器的开采都很艰难,它的稀缺性让囊中羞涩的下层文人只能望洋兴叹。那么用什么来作为替代品呢?在那个玻璃技术不发达的年代,文人们只能移情别恋于瓷器了,瓷器光鲜的外表,可塑性强,价格相对低廉,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文房中会有大量瓷器出现了。这是后话。而赵希鹄也说,如果没有玉器,则“用古小磁(瓷)盂贮水亦佳”。他强烈排斥铜、金、银、锡水盂,还因为“铜性猛烈,贮水久则有毒,多脆笔毫,又滴上有孔受尘,水所以不清,故铜器不可用。金银锡者尤猥俗”。赵希鹄还对当时的一些器具做了匡正:“今所见铜犀牛、天禄、蟾蜍之属,口衔小盂者,皆古人以之贮油点灯。今误以为水滴耳,正堪作几案玩具。”意即口衔水盂者乃案头文玩,并非水盂。到了元代,水盂则脱逸出文人书斋,趋于普及,形制取材广泛,更加世俗化。据明初的屠隆在《文具雅编》中的记载,其时水盂有紫砂、玉料、铜者,整体风格朴厚。而到了晚明,由于出现了文房论述的集大成者《长物志》,不可不格外关注。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代,它出现了中国最早的市场经济,世风崇尚奢侈放纵。文人士大夫既不能像伯夷、叔齐那样真的隐遁山林、不食周粟,也看腻了终南捷径的那般套路,而将自己反锁于山林丘壑之中,抛开“君子不器”的桎梏,耽于叠山理水,将那山斋、茶寮、衣服、舟船、禅椅、几案、炉杯、笔砚等“长物”愈玩愈精、愈赏愈雅。直到清军兵临城下,索性投江刎颈,也不脏我心。撰写《长物志》的文震亨则是典型。在清兵破了苏州城后,他先是投河自尽未遂,又绝食反抗,终至呕血而亡。在我们眩目于《长物志》所描述之斑斓器具时,更感佩于他大义凛然的气节。


《长物志》卷七的“器具”篇设有“水中丞”之节。其中谓:

以铜性猛,贮水久则有毒,易脆笔,故必以陶者为佳。古铜入土岁久,与窑器同,惟宣铜则断不可用。玉者有元口瓮,腹大仅如拳,古人不知何用?今以盛水,最佳。古铜者有小尊罍、小甑之属,俱可用。陶者有官、哥瓮肚小口钵盂诸式。近有陆子冈所制兽面锦地与古尊罍同者,虽佳器,然不入品。

表述上能明显看出对《洞天清录》的继承,都排斥铜质,两者都指出仿生物口衔水盂者为文玩,皆认为陶者为佳,玉和陶瓷质地对于研墨的水来说有保持清洁之作用,且不易生锈。而从后面所谈的“水注”篇可以看出,文震亨在审美上也设定了自己的标准:

水注之古铜玉者,俱有辟邪、蟾蜍、天鸡、天鹿、半身鸬鹚杓、 金雁壶诸式滴子,一合者为佳;有铜铸眠牛,以牧童骑牛作注管者,最俗。大抵铸为人形,即非雅器。又有犀牛、天禄、龟、龙、天马口衔小盂者,皆古人注油点灯,非水滴也。陶者有官、哥、白定、方圆立瓜、卧瓜、双桃、莲房、蒂、茄、壶诸式,宣窑有五彩桃注、石榴、双瓜、双鸳诸式,俱不如铜者为雅。

他强调简约古雅,所以取尊、罍、甑之类,而舍弃仿生如莲房、石榴、犀牛、龟兽等器型。关注点从材质转向器型,表明晚明文人在审美上更加苛求。我们都知道明代的皇帝贪玩,也会玩,他们让朝廷投入巨大财力,使得文房清供从文人自娱自乐的文玩晋身为御用器。更有甚者,竟然操斧持锯亲自动手,做起家具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也是明代手工业发达的一个重要动因。隆万之际,工匠服役制度由“轮班”和“住坐”制,渐趋改为以纳银代役,所做器物亦可自由买卖,这激发了匠人强烈的创作欲望,他们以器换钱,用钱赎身以获得自由。此时海禁开放、对外贸易频繁,江南一带真有人间天堂之气象。而文房细木家具的精致化又转过来促使水盂的制作更加细腻。何以如此?

因为在细木家具广泛使用之前,人们主要使用大漆家具。所谓大漆是指修漆,修漆的好处是防虫、防潮、防霉,如有水渍,用布擦拭即可,桌面不留痕迹。而细木家具则不同。为了追求其木质纹理的美感,它所用之材质皆花梨、紫檀,表层不修漆,保持其木材的原皮壳,待抛光上蜡后,历经岁月会形成一种优雅的美,即所谓“包浆”,而这种包浆非常怕水,一旦沾水,其毁坏性不亚于砂纸之于细木。明代范濂的《云间据目抄》中的一段记载就反映了细木家具在士人官宦之间的广泛使用:“细木家伙,如书桌、禅椅之类,余少年曾不一见……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纨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贵,凡床橱几桌,皆用花梨、瘿木,乌木、相思木与黄杨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亦俗之一靡也。”其时案头器物,如竹木、牙角犀、金银铜铁锡、瓷陶玉之类皆开始配设托座。一来从审美角度看,会增添视觉美感和隆重贵气感;二来更是避免对案面的磨损,如果用水注,缺点就明显了,每次使用都会残留水滴于出水口处,容易留水渍于桌面,稍不留神,案头诸种细木家具就会受损,如此毁坏精心营造的风雅世界,必为士人所不容。这时就到了水盂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而水注或者是在研墨海时使用,或者逐渐演变为案头清玩,如文震亨所说,水注出现了各种仿生造型。案头水注、水盂并立,是书斋文房器具发展到极致体现,正如李渔所说:“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备一物之用。”而《遵生八笺》中所描述的理想案头是“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水中丞一、铜石镇纸一”,亦将水注、水盂相提并论。


进入清康乾盛世,文震亨的水盂理想获得了更大程度的实现。他推崇陶瓷质地的水盂,但明代小器型瓷器极其难烧制,虽然成化年间小型瓷器盛极一时,但价格高昂,非一般文人骚客所能染指。如成化鸡缸杯在万历朝已经是十万贯的天价了。且当时的小器型又是以侈口的杯盏居多。而至康熙年间,瓷都景德镇恢复了明中期以后衰落的铜红釉烧造技术,烧出了“明如镜、润如玉、赤如血”的郎窑红和豇豆红,同时还恢复了更多的单色釉的烧造技法,这让分散视觉效果的繁复的青花纹饰相形见绌。而要使小型器显得古雅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瓷胎的轻薄。要使瓷胎轻薄,非胎土的紧密不能达成,于是紧密胎土的出现使得水盂烧制有了核心条件。为了不让水盂里的水发散,尽量用小口收拢,这对瓷器烧造工艺难度很大,从力学角度来说很容易出次品。而水盂做到了收口,不置盖也能保持水质清澈。这就是为什么有清一代会涌现收口的太白尊和马蹄尊水盂了。小巧、单色釉、收口,使人在观赏时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器型上,这就为复古器型带来了空间。而景德镇还实行“官搭民烧”的制度,工匠待遇更优渥,也为瓷器的普及化带来了可能。至雍正年间,烧出了发色最鲜艳的釉里红,青釉的烧造达到了史上最高水平,仿汝、钧、官、哥窑的技术也臻于顶峰。乾隆托祖荫,在附庸风雅方面走得更远,水盂花样频出,但繁缛富贵气息多,雅静之气少。至清代中后期,水盂的式样开始趋于俗化,可说者不多了。然而,如今文人作为一个阶层已隐没不见,大多数人的案头以电脑和书籍取而代之,鄙俗乏味。呜呼,长物不存,风雅已逝,我辈何以安身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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