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昌硕14岁以后,他一辈子都在刻印。
他自己说:“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与印不一日离”(吴昌硕《西泠印社记》)这也是我们能拿吴昌硕印谱当字典用的原因之一,因为他出版的印谱够多。
当然,他也不是一出手就是大师,他的学印经历非常漫长,试想,如果一个人每天不停地刻印70年,最后终于成了大师,这漫长的70年,中间得经过多少个曲曲折折啊!今天我们就来理理他这70年的篆刻生涯:
这一段时期,从他14岁开始学印,到27岁集成《朴巢印存》谱止。
《朴巢印谱》共收印103方,才103方啊,不多啊,这是因为他17岁时经历太平天国战乱,不得不逃难他乡,当然,17岁之前的作品都亡佚了,不过,那个时候的作品想来也必然是稚嫩的,因为他只是受祖父、父亲雅好金石的影响,图的只是自刻自乐,抓到什么内容就上手直刻。此谱收集的只是他21岁返回家乡之后他自认为成功的作品。
我们可以先看看这些作品的大概样子:
“虎口余生”是汉印印式的,但是内容是吴昌硕自己的词语,因为他确实在逃难途中虎口余生,说明他很早就接触汉印,并已经能够纯熟临摹和仿作;“搜尽奇峰打草稿”是《飞鸿堂印谱》一类典型的恶俗作品,这不怪他,在他所处的时代,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接触好的印谱。
“白蘋花馆”是何震的“雪渔派”风格,何震影响巨大,在吴昌硕的早期作品里见到并不奇怪;“朴巢”一方显然是浙派风格的,吴昌硕所处的时代,是浙派风行的时代,他受时风所趋,接触浙派并学习浙派也极正常,除了他自己的居处叫“朴巢”外,他将自己的第一本印谱定名为《朴巢印谱》,却在印谱中保留了这样一方浙派印风的作品,显然,他初一接触浙派,似乎是找到了出路(当然,实际上没有)。
实际上,吴昌硕这一段时期的篆刻,没有专攻,全凭本心,对照手头能找到的资料,亦步亦趋,不越雷池半步,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练基本功夫,当然,这是吴昌硕憨厚、朴实、坚韧的性格使然,也是他为了谋生所不得不在现实的逼迫之下,吃力上进,静悄悄地学习,自己琢磨,盲从之作不少。
这一段时期指吴昌硕从27岁到42岁,大概是因为受传统的“三十而立”思想影响,约30岁上下,吴昌硕确立了自己一生的志向所在,他开始专心致志于篆刻,十数年间,集出印谱至少五部:其中《苍石斋篆印》集于31岁,《齐云馆印谱》集于33岁,《篆云轩印存》集于36岁,《铁函山馆印存》集于38岁,《削觚庐印存》集于40岁,吴昌硕在这十数年间,一路走,一路盘点。
注意,这个遍师百家的过程,吴昌硕依然是自学的方式,与前一段时期的区别在于,他不再盲目坚持,而是有了选择和取舍,看一下这个阶段他的作品:
“吟舫”一印是仿浙派丁敬的;“千石公侯寿贵”接触钱松,开始从浙派走向皖派;“学源言事”是学的邓石如;“食气”接触吴让之,“金彭”明显是徐三庚味道的,“安吉吴俊长寿日利”又走向了赵之谦。
我们看,几乎名家之印,在吴昌硕手里,学了个遍,从学钱松始,他已经意识到了刀法并不是关键,到学邓石如,他消化了“印从书出”,到吴让之,他全面地解决了刀法问题与印从书出的印面统一性;到徐三庚,他在“印从书出”之外又开始拓展自己的性格;到赵之谦,他已经开始有了“印外求印”的尝试。
他一路走,一路学,印学思想越来越先进,刀法越来越精纯,但似乎还缺点什么……
缺什么呢,他缺少与古人的近距离接触,与古人接触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需要媒介,就是古金石器物。
不断的游学交友,使吴昌硕曾有机会在湖州替陆心源整理文物,又在苏州吴云家帮其拓印《古铜印存》与钟鼎彝器图等。这使他真正亲眼见到了封泥、古砖瓦、汉代碑篆、镜铭等金石文字,接着又结识金石家杨岘,后来干脆迁居苏州与杨比邻而居……
注意力在哪儿,成就就在哪儿,这是一句实话。
在这个接触古器物的过程中,吴昌硕结合自己之前所学,将对古器物的见识渐渐融汇入自己的篆刻作品中,体会尤其多的是古陶文、古玺、汉晋砖文、碑额篆书,于是我们就见到了这些作品:
这是他33岁时的作品,边款里,吴昌硕记道:“旧藏汉晋砖甚多,性所好也,爰取庄子语摹印。”这方印极有名,因为它不仅体现吴昌硕的篆刻成就,也体现吴昌硕的人格魅力。此外,取法古金石的作品还很多,如:
“伯年”显然取法古玺;“穀祥临古”是取法汉碑额;“群众未县”则取法封泥;聋缶则明显是秦权量的线条……在师友的指导之下,吴昌硕从遍临百家走向“与古为徒”,在古金石器物的把玩体味之中,吴昌硕的审美脱离了俗格,气格走向了高古。
这段时期从吴昌硕43岁起,至53岁左右为止,前后约十年左右。
这十年,吴昌硕的篆刻完成了蜕变,他在字法上,将汉印的缪篆(篆隶之间的方形字)、古玺文字(大多数是六国文字)、流派印中的各种篆体(主要是小篆的变体)融汇于一炉,将各种文字体势打通,只为呈现完整的篆刻之美;在刀法上,他将冲、切、披削刀法参用,他的印常常是不拘刀法的,只为印面效果服务;又在章法中引入印文粘边、粗界格、粗朱文、调整边框的粗细、有无变化等手段……于是,有了下面这些类型的作品:
一般的篆刻理论之下,朱文贵轻,白文贵重,朱文以浅细为妙,但是吴昌硕一反常理,粗朱文在吴昌硕手里得到了焕发了生机。“破荷亭”雄壮挺拔,姿态健旺,神完气足。
“文章有神交有道”这方印的印文刻者甚多,吴昌硕揉了汉印,加入了浙派,又向赵之谦讨法……
“西泠字丐”这样的样式,如同从远古饱经荡涤、磨砺而来,边款里说是仿汉,但实质上却又不是简单的仿汉……
“苦铁”这方印已足以说明吴昌硕的审美在中年之后便开始大步迈向写意一路了。
粗朱,以书入印,大疏密对比,破实造虚,各种综合手段的运用,书法的、绘画的、篆刻本身的,近人的,上古的,都奔吴昌硕刀下而来,一位引领时代潮流的大师即将到来!
第四个时期,自吴昌硕54岁算起至84岁离世,共30年,你看,吴昌硕在形成个人风格之后,艺术成熟期长达30年之久,怎么不让人赞叹!
54岁之后,吴昌硕的篆刻风格步入成熟期,这是由于他的学识修养不断积累的结果。他的篆刻创作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给弟子徐新周印谱《耦花庵印存》的序言中:“夫刻印本不难,而难于字体之纯一,配置之疏密,朱白之分布,方圆之互异。”
在这个时期,他的篆刻创作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超乎众法之外,进入到了然于心、得心应手,随心所欲的境界。此段时期的作品,有着强烈的吴昌硕个性——雄强浑穆、古拙奇肆。
注意,吴昌硕在上面的这段话中没有提到刀法,他在刀法上,选择了“钝刀硬入”的方式(这是与他的作品风格相匹配的),完全不拘刀法,随心而刻。
单就章法,他更强调“一方印章,应如一家人一样,团拢一致。”又“犹如一个人体,四肢躯干必须配置得当,全身血脉精气,尤应贯通无阻。否则,变得畸形呆滞,甚至成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了。”
字法上,他一方面打通了缪篆、大小篆,他接受“印外求印”的取法思想,将战国泉布、秦汉碑版、权诏、镜铭、封泥、砖瓦文字引入印面,他一方面又力求这些文字在精神气格上是纯一协调的,又将这种协调处理得不生硬、不呆板,方圆互见。
他同时还擅长“做印”,在从容游刃,一气呵成之后,他往往又加以小心收拾,去除印面中的种种不妥,力求尽善尽美……
总之,吴昌硕的创作方式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我们经常听到他拿印面在鞋底上蹭的故事,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创作是随意的,完全求助“天工”的。
吴昌硕的印作最大的特征是“耐看”,往往粗看并不起眼,越看越见神采。看看他晚年的作品吧:
“吴昌硕大聋”,这是吴昌硕74岁时刻的自用印,白文汉印印式,石鼓文篆法入印,苍古朴茂。
“小名乡阿姐”,72岁作品,粗朱文,边框残破唯留底边以保留印式,文字是吴昌硕自家风格。
“鲜鲜霜中菊”,也是72岁时作品,五字依四字章法处理,叠字以两横代替,形成“三密一疏”大格局。
多字白文印,据资料记载,这方印的印面是吴昌硕以铁钉刻成,边款以小剪刀刻就,吴昌硕人到晚年,已经成了真正的大师,治印不拘刀具,随手即成佳作。
“石人子室”,四字朱文,加了界格,这来自先秦,又揉了不同字法于一印之内,更加边框浑茫,取法封泥,这是秦汉味道,此印是吴昌硕69岁时的作品。
“虚素”二字印,也是69岁的作品,此时吴昌硕由于时代转换,思想上开始转向佛学,因此有了这方印。
“园丁生于梅洞长于竹洞”,多字朱文印,共十字,加界格却以九宫格处理,“生于”二字巧妙合在一格之内;这与下面“泰山残石楼”的“泰山”合字之法近似:
只不过,在“泰山残石楼”里“泰”字被吴昌硕设计成了古钟的意象。
“须曼”两字印,但却融合了吴昌硕大部的篆刻特征,值得记住……
吴昌硕作品多,佳作也多,暂时只列举这些,建议感兴趣者的学习者一定要准备一本好一点的吴昌硕印谱。
(【零基础学篆刻】之27,下,部分图片引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